圖:夕陽下的哈爾濱松花江畔。/新華社
在哈爾濱松花江畔暴走一下午,次日半死不活,卻被家人拉著去逛道外區(qū)。那是哈爾濱的老城區(qū),在靖宇街和南頭道街交匯處,我無精打采滾下車,但見人潮洶涌,湧過遍地賣文玩、舊書的小攤,立時滿血復(fù)活。
運(yùn)氣真好,時間、地點(diǎn)都蒙對了,趕上這里周六、周日才有的“古玩文創(chuàng)集市”。整個南頭道街,縱向排開四五列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小攤位。攤主們支起小折疊桌或木板,地上放一塊防水布或棉布,有的撐起方形圓形的藍(lán)色遮陽棚,有的就打把陽傘,坐上小馬扎、塑膠櫈,要不然就蹲著。閒逛的,看熱鬧的,尋尋覓覓的,細(xì)吹細(xì)捏的,討價還價的,每一家都不寂寞。
瞧瞧他們的“寶貝”:成排的鐲子、項(xiàng)鏈、手串,紅橙黃綠青,是玉是石頭還是蜜蠟咱也不懂;大大小小的葫蘆,大者如壽星老兒手杖上掛的那種,小者不盈一握,微者如拇指,細(xì)腰的粗腰的沒腰的,尖底兒圓底兒歪脖兒的,畫著虎頭或狗頭的,刻著“笑口常開”、“招財進(jìn)寶”或“千花萬葉池塘邊”之類詩句的,有些還頭頂直的捲的打結(jié)兒的藤蔓;金屬的關(guān)公、觀音肅立于大香爐旁,彌勒佛在銅盆邊微笑;還有瓷器:仿古的綠釉獅子,粉彩或青花的瓶;各種掛件、佩件,配上五顏六色的絲縧;木質(zhì)的手杖,紫砂的茶壺,歐式的銀器,黃銅的小杯小盂小碗小碟,單個兒成串兒的核桃;一筐筐印石,一盤盤“古”錢幣。旁邊有個小喇叭反復(fù)念叨:“嘎嘎便宜嘎嘎賤?!?/p>
逛這種市集,可別存?zhèn)€僥幸,以為可以淘到流失文物,驚天動地。真正的文物,大概率不會在地攤上光天化日、成堆論斤出售。即便有滄海遺珠,也早被慧眼識寶的人搶救出風(fēng)塵了。這些玩意兒,真石假玉,無非看個新奇,買個喜歡。張恨水《寫作生涯回憶》就說自己成名后定居北平,以收買小件假古董為樂。在他看來,真貨與贋品價格雖異,都是擺在那里看,有何分別?“而且買真的也未必不假?!卞X鐘書短篇小說《貓》也說,把“舊貨攤”改稱“古玩舖”,主顧的心理就會變化:“上古玩舖,你非有錢不可,還得有好古癖,還得有鑒別力?!边@樣,無論是不屑撿舊貨的人還是不得已買舊貨的人,現(xiàn)在都化作收藏古董的雅士了。
不少攤位擺出上世紀(jì)五十到八十年代的日常用品。誰家箱子底兒柜子角落沒有幾樣?牡丹、蝴蝶、鴛鴦圖案的搪瓷盆盤,微波爐大小的老式收音機(jī),卡式錄音帶,“永生”、“英雄”牌暗尖鋼筆,磨痕斑斑的鐵鉛筆盒,矮墩墩的生鐵壺,老鎖頭,紗燈罩,印著汪國真詩句的塑膠封皮筆記本,上發(fā)條的鐵皮青蛙玩具……它們給人帶來多少白云蒼狗的感慨和回憶,懷舊的價值也許遠(yuǎn)遠(yuǎn)超出實(shí)用意義。許多博物館藏文物,不就是古人日常的鍋碗瓢盆、案頭小物?再過上百年,如今的地攤貨也該在彼時的博物館里供著了。
逛舊物攤,其樂不在細(xì)鑒真贋的專業(yè),而在人棄我取的得意。眼光游走于七零八碎當(dāng)中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想不到的小東西,欣喜莫名。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舊書報。絕版書、報紙、畫報、雜志、小人書、連環(huán)畫,遇到品相好的就忍不住拿起來翻翻?!昂?,《金陵春夢》!”第一個書攤就遇見了舊識。上海文化出版社一九八○年版。作者唐人(嚴(yán)慶澍)一九四六年加入《大公報》,一九五二至五五年于《新晚報》長篇連載《金陵春夢》,后結(jié)集成書,多次再版。拿起第一冊,果然有費(fèi)彝民先生為初版寫的序:“《金陵春夢》在報上刊登迄今已經(jīng)三年多了;不獨(dú)港澳讀者對這個連載極感興趣,海外僑報也紛紛轉(zhuǎn)載,數(shù)年于茲?!笨上钡诹鶅?,遂作罷。
接著轉(zhuǎn)悠。另一家書攤上,放著本一九七八年版《左傳選》,白白淨(jìng)淨(jìng),原價一元二角,索價十元。最近在讀楊伯峻先生的《春秋左傳注》,厚厚四大本。這本《左傳選》也許比較便攜?于是陪笑:“五塊吧?”剃板寸的老板搖搖頭,滿臉奇貨可居不容協(xié)商的高冷。又不是什么名家秘笈,哼,拉倒。
《基督山伯爵》《蘇聯(lián)大白豬》《陳勝吳廣》《西廂記》《紅軍不怕遠(yuǎn)征難》《七劍下天山》……古早的裝幀和封面,色彩濃烈粗獷,字體或魏碑或漢隸,樸素大氣,令人愛不釋手。忽見一冊《柳宗元詩文選注》,拿起一看,三百來頁,一九七五年應(yīng)當(dāng)時“儒法斗爭”需要,于沈陽出版。注釋倒扎實(shí)簡明,不帶太多時代氣息。封皮潔淨(jìng),書頁無勾畫痕跡,僅封底微有裂口。不知是誰的舊藏,又為何流落至此?買來隨便讀讀倒好,比拿著手機(jī)舒服。老板接過書翻了翻:“八塊?!薄拔鍓K吧?!薄捌邏K?”“五塊?!崩习宕蛄课乙环骸啊鍓K給你了!”又道:“我就愛賣給你們這種有文化的,沒文化的我還不稀罕搭理呢?!弊R貨也識人,痛快!
年命如朝露,壽無金石固。文玩也好,舊書也罷,都沒有永遠(yuǎn)的主人。所有人都不過是暫時玩之賞之,經(jīng)手而已。李清照《金石錄后序》:“有有必有無,有聚必有散……人亡弓,人得之,又胡足道?”俗人如我,文玩市集,逛的就是個開心。隨意蹓跶蹓跶,往往會與一直等待著你的驚喜不期而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