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:電影《一代宗師》劇照。
在廣東,武術又稱功夫,打功夫就是學武術。
幼時我體弱多病,父親便送我到灣仔林祖師傅的武館拜師學藝打功夫。林師傅憐我身單力薄,不忍我每日從九龍油麻地來回奔波舟車勞頓,便介紹我給他旺角同門黃利師傅做了徒弟。我在砵蘭街二樓的武館,天天下午操練,漸漸將黃師傅的洪拳全套以及蝴蝶雙刀、槍棍劍鞭等兵器套路基本學了一遍。除因年紀小個頭矮,不宜修煉鐵線拳、春秋大關刀與三節(jié)棍這三套功夫之外,外功的招式變化皆是手到擒來。只不過按黃師傅的話說,無非是耍弄招式動作罷了,勁不到位,器具而已,遠不到“術”的層面。打拳講求從精氣神到手、眼、身、法、步,不僅要干凈利落霸氣,還要剛勁有力快于常人,高速出擊,迅速收拳縮腿。我還是過于瘦小了。
就這樣到了十三歲,我上中學,功課繁忙,不能再每天上武館了。與黃師傅拜別時,他反復叮囑,千萬別跟人說你會功夫。我也一直恪守師命。上世紀四五十年代,內地武術流派傳人陸續(xù)移居香港,包括洪拳林世榮、林祖,詠春葉問、鄧奕,南螳螂葉瑞等。他們在鬧市住宅、天臺、工人俱樂部等老舊樓內,一面經(jīng)營武館授武,一面兼理跌打醫(yī)療。這既讓年輕人強身健體,自信自衛(wèi)自強,護己護人,亦是宗門武藝傳承,備受市民特別是年輕一代的歡迎喜愛,成為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
1970年前后,香港“武館多過米舖”,高達418家,習武者逾萬人。樓外,車水馬龍,市井繁華;樓內,刀光劍影,拳腳相加。身懷十八般武藝的師傅們輪番上場,傳學授徒,好不熱鬧。好多學徒白天上班覓食,待傍晚收工,買菜到武館煮飯,之后與師傅們一起操拳練功直至午夜,師母烹一大窩白粥宵夜,眾人吃罷才散去。這也是廣東俚語“食夜粥”由來,即打拳學功夫。
那時,港人尚武,那些宗派武術大師如黃飛鴻、黃麒英、葉問、梁贊等,在民初及抗日期間愛國愛民、情義雙全、震撼人心的眾多傳奇故事廣泛流傳。香港功夫片應運而生,荷里活武打電影熱潮亦剛起步。1972至1975年,由大衛(wèi).卡拉丁飾演少林武僧美國西部游記的63集電視連續(xù)劇《功夫》,高踞榜首。香港嘉禾1971年出品的《唐山大兄》中,李小龍于電影銀幕初現(xiàn)拳腳,拳拳到肉,招招驚心,瞬間風靡全球。邵氏在1972年推出羅烈主演的《天下第一拳》。隨后李小龍的《精武門》,率先為華人武術電影在國際打出一片天。當李小龍扛著“東亞病夫”的招牌到日本武道館踢館,無數(shù)中國人熱血沸騰,這是中華民族強大的精神力量。
香港功夫片盛行,電影業(yè)需要大量動作演員、武師和替身,各宗派門下弟子如洪金寶、成龍、元彪、元奎、元華、元武等武生,自然進入電影圈。1981年黃元申和梁小龍主演的電視劇《大俠霍元甲》,以及1990年代初《黃飛鴻》三部曲都是香港武術片的集大成者,沒有花拳繡腿的花架子,全是拳來腳往,翻騰肉搏實打實的真功夫,在亂世屢次戰(zhàn)勝外國武士、漢奸敵人。“昏睡百年,國人漸已醒”,滿滿都是英雄夢、報國志,以及為國為民、奮不顧身的家國情懷。
二十一世紀初《葉問》及《一代宗師》,讓大家充分感受武術文化魅力的同時,昇華到對武術未來發(fā)展的深切思考。在和平年代,武術的輝煌與傳承,早已超脫于“斗”而回歸最初,“以武修德,武德修養(yǎng)以禮為先”。就如《一代宗師》的臺詞:“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,見自己,見天地,見眾生?!?/p>
我與老同學閒聊時,也論及何為武者最高境界。老同學曾習合氣道和劍道,都是化意志為武力的修為。既有“文”化,又有無“武”化?或是走到最后,兩者歸一而共一源頭。更甚者,從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中的“道、德、法、術、器”,去理解武學武術不同境界和層面?!捌鳌笔枪ぞ?、武器、拳腳和載體,“術”是技巧、招式、戰(zhàn)術與經(jīng)驗,“法”是方法、策略、目標、思想及戰(zhàn)略,“德”是價值觀、愿景、底氣和理想,“道”就是使命、初心、理念與本質。臨陣者多在乎于器術法,但懾人者以武德,勝人者則以武者之道;勝人先勝己,無我方可降維打擊,是以無敵。
老同學認為太抽象,超乎一般習武者之理解范圍,倒不如以一句話體驗一番感悟。功夫不外乎是三樣東西結合:方法、實踐和時間。就是用師傅的方法,不斷實踐練習再練習,付出血汗和時間,終成正果。這只是一個練習吃苦的指引,其中更有階段性的體會得著。不間斷苦練,是心無旁騖,與外界隔絕,專心致志不斷重復做好一件事,捨妄歸真,寂然無為而神氣有所為,猶天地無為,才能顯現(xiàn)真我,邁入天人合一的道之境界。功夫,是行為藝術與心志修為的鍛煉;武功,是氣功、內功、道功和禪功;練武,練的是精氣神,是修心,是回歸自性。
想起2006年秋日,我在新界主禮一寺院開光儀式,同來參禮的另一嘉賓翁律師偕武術導演劉師傅上前打招呼。劉師傅人未至聲先到,老遠大喊:“聽聞你也會功夫!”之后箭步奔前,揮拳直向我肚上中焦位置。我驚魂之余,不自覺側身后挪退半步,左手護臉,右手推拳。怎知劉師傅虛晃一招,拳頭對撞之際急撤招跳開,轉擁著我哈哈大笑:“守中門,護上路,四兩撥千斤,連消帶打,不愧是同門好兄弟?!蔽毅墩?,動也不敢動,翁律師在旁笑彎了腰。后來寒暄,才知劉師傅原也拜在灣仔林師傅門下。自覺自發(fā)自驅自動的自我本能反應,功夫生生不息的能量早已滲透身體的每一個細胞,這卻是另一種的領悟。
前天去探望百歲老母親,她七十多年來每天習練太極拳,只見她步履蹣跚趟著馬步,有意無意揮動著云手,心中酸澀,無為無我無住,究竟何以功夫?“以無法為有法,以無限為有限”,時間與空間仿佛剎那聚于一瞬,我好像亦捕捉到功夫的另一境界了。